Veritas:刚刚两位提到“密西西比案”,你们觉得对堕胎权的认定会被推翻吗?
汤依薇:我个人觉得很有可能会被推翻,但我在咨询了哈佛法学院的一位法律女权主义理论家(Jeannie Suk Gersen)之后变得更乐观了。她觉得“罗伊诉韦德案”中确立的堕胎权很有可能会被最高法院判决为不合宪的。但是,她希望把确立堕胎权这个过程还给民主立法程序,她也坚定地认为美国女性对于堕胎的需求是非常高的。根据一些统计,美国的女性有1/3都经历过广义上的堕胎,包括使用堕胎药。这说明了即使“罗伊诉韦德案”中确立的堕胎权被推翻,美国女性也将为她们自身的需求而继续斗争。
此外,这50年来,“罗伊诉韦德案”的判决使得堕胎权从一场关于两性生殖健康与生殖权益的斗争转变成了一场捍卫“罗伊诉韦德”的斗争。这场转变使得我们忽视了一些可能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能不能用平等保护条款或者其他框架去建立堕胎权,或者把更多精力和金钱投入在性教育这些方面。“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绝不会是美国女性争取堕胎权的终止,而是一个新的篇章的开始。
王浩岚:这是一个经典的不破不立的论述:让有关堕胎话题的讨论在“罗伊诉韦德”被推翻之后,回归一个比较常态化、更加能够解决社会问题的讨论。就现在当前的政治形势来看,我觉得“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应该是大概率事件。具体来说的话需要看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多数是会寻求完全推翻“罗伊诉韦德案”,还是会在首席大法官罗伯茨的带领下选择一个折中的方案,比如让密西西比州对15周之后堕胎的禁止成为新的判例,从而继续维护堕胎权的合宪性。因为罗伯茨大法官通常被认为是一个“最低限度主义者”,他会希望能够维护最高法院判例的权威,做出尽量“窄”的判决,而不是完全推翻重要的判例。
其实我们能看到,这几年美国民意整体在堕胎上没有巨大的变化。关于堕胎的判决上可能会产生重大的改变主要是由最高法院的组成成员的更换导致的。2016年时,尽管斯卡利亚大法官没有被奥巴马所提名的法官替代,这对当时的最高法院的意识形态组成没有造成巨大的改变。2018年,原先支持堕胎权的肯尼迪大法官退休后,通常被认为是反堕胎权的卡瓦诺大法官取代了他的位置,使得最高法院有了5位所谓“反堕胎”的多数。
2020年金斯伯格大法官去世之后,替代她的巴雷特大法官是另一位保守派法官。虽然她在堕胎问题上的判决非常少,我们并不能够准确的预测她未来的判决,但总体来说基本上可以认为她是一个反堕胎的大法官。这使得最高法院出现了一个更加稳固的保守派法官的5人多数,包括托马斯大法官,阿利托大法官,和特朗普提名的戈萨奇大法官,卡瓦诺大法官,与巴雷特大法官。罗伯茨首席大法官也是保守派的大法官,但是一般认为他相较于其他大法官会更加考虑政治性的问题,使得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张摇摆选票。这个稳固的5人保守派多数很有可能在未来一年到两年之内对一系列最高法院此前做出的判决进行修整,将其朝保守派所想要的方向推动,这是典型的司法能动主义。
在目前六位保守派法官和三位自由派法官的局势下,有可能会出现罗伯茨大法官试图折中,将对禁止限制堕胎的时间降低到“密西西比案”中的15周,但是并不推翻“罗伊诉韦德案”中确立的堕胎权的情况。但也有可能罗伯茨大法官无法控制他的5位”共和党“同僚,他们选择一击毙命,将“罗伊诉韦德”彻底推翻。我个人觉得前者的可能性会稍微大一点,但是我们要注意到自由派的领袖布雷耶大法官提前选择了在1月份这个不太寻常的日期退休,这也许说明他对未来的判决缺乏信心。总的来说,我觉得“密西西比案”有两种可能,一是完全推翻“罗伊诉韦德”,二是允许各州对堕胎权进行更多限制,但不完全推翻“罗伊诉韦德”。我觉得判决密西西比州的15周堕胎禁令违宪从概率上来说是微乎其微的。
Veritas:要是“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了的话对中期选举会有怎样的影响?美国的堕胎法律会变成怎样?堕胎权是否还有可能在联邦的层面再达成一致?
汤依薇/王浩岚:看情况。我们知道堕胎问题是一场文化战争,美国两党都高度关注堕胎问题。民主党在近些年逐渐依赖女性选票,所以堕胎权或许能刺激民主党基本盘的投票率。但归根结底,我觉得还是不能高估最高法院判例对于美国政治选举的影响力,中期选举主要还是按照既定的规律。
如果说“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或者“凯西案”被进一步解读,那么很大可能将会出现一个堕胎政策地方化两极化的新格局。有20个州已经通过立法,决定如果“罗伊诉韦德案”被最高法院推翻,堕胎在该州就直接会成为违法行为。当然还有很多州对堕胎权有自己的保护和标准,是不会受到联邦以及“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的影响。未来联邦层面的堕胎立法很可能是需要自下而上的民主程序来推动。总之,我不认为在联邦层面能够通过任何有重大意义的立法,至少最近几个月都不太可能,尤其是像堕胎这样争议非常激烈的问题。
Veritas:党派化和民调数据在推动堕胎问题上有什么表现吗?
王浩岚:两党选民一个非常典型的现象是“自我靠拢”:选民会主动向自己政党的主流意见去靠拢。这也是为什么政治极化是一个不停重复再自主推动的过程。里根带来的宗教保守势力一方面让共和党南方化、宗教保守化,另一方面也让很多原先是共和党天然选民的高知和精英群体,尤其是城市的中上阶层,逐渐向民主党转向。
在70年代,有相当一部分民主党人是保守派,共和党里同样也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自由派,但是在这几十年以来都逐渐消亡。目前来看,党派是决定一个选民在堕胎问题上的立场的核心因素。1991年的民调统计显示,42%的民主党人认为堕胎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是合法的,41%的共和党人赞同这一点。这说明整体来说90年代时两党选民在这方面的认知是基本趋同的。而最近的民调显示,有60%的民主党人支持堕胎,但只有40%的共和党人持有同样观点。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忽视两党中仍有26%的人在2020年大选选择了与自己堕胎立场相左的候选人,所以对于堕胎问题能对中期选举产生多大影响我们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大家传统上认为女性会更加支持堕胎权,但其实还是以宗教,教育阶层,和党派认知来划分选民在堕胎问题上的立场。
另外,其实民调本身也存在很大的问题,在很多时候是非常片面的。选民毕竟不是一个高度关注这些问题的群体,如果仔细问他们一些问题,会发现很多选民其实长期处于分裂的状态。另外,2017年的一个重要民调显示,近半数的选民认为堕胎是一个不道德的行为。这反映了很多情况下政治局面持续僵化的原因:因为选民也是这样。所以把政治极化和政治衰败怪罪到一个候选人或者政治人物身上,其实不太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