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航MU5735空难发生已经过去四天,巨大灾难带来的惊惧和伤痛仍在弥漫。
在救援现场,两个黑匣子中的一个已于3月23日被找到,另一个仍在紧急搜寻中。事故原因有待调查。
在互联网上,空难引起了各种讨论,从发生的原因,延伸到灾难发生后,应该如何被报道。
媒体是不是在吃“人血馒头”?怎样的报道方式才符合新闻伦理?除了灾难本身,还有什么可以被讨论?如果你也对这些问题感到困惑,不妨看看今天的文章。
灾难的发生让人痛心,不辜负遇难者的方式,是让真相尽可能地呈现出来。
讲述 | 梁文道
来源 | 看理想《八分》
01.
事件原因引发诸多猜测
这次事件让很多人意外的原因是什么?有几点。第一是,中国民航一直以来的安全飞行记录是很不错的,上一回发生惨重的空难,是12年前,河南航空从哈尔滨飞往伊春的那次伊春空难。
第二是,飞机的机型是波音的737-800,且机龄只有6.8年,在航空业里,这算是很年轻的一架飞机,不应该有太多问题。
当然,有人提出,这个型号的飞机自2006年来,发生过16起意外,好像也很恐怖,而且美国的相关部门做调查还发现,新出厂的批次,有一部分在机翼连接处是有裂痕的(基本为老旧飞机)。
但是,波音737是全球,也包括中国在内,最畅销的一款飞机,从数字来看,现在暂时好像也还很难确定,是此款机型的问题。
另外一个让人意外的地方是,航班坠毁的经过。尽管现在我们所知不多,但是按照目前官方媒体的发布,它在飞行期间所经区域的天气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而且在失事前也没有发出“Mayday”讯号。“Mayday”是全球通用的,交通工具发生意外时,发出的紧急求救代号。
并且从一段当地矿场的监控镜头可以看到,这个飞机几乎是接近垂直的角度坠落的,这种坠落的形式也比较罕见。后来根据报道,当时广州白云机场的管制员注意到飞机正在急速的下降当中,也呼叫过这个飞机,但是没有反应。
三分钟之内下降8800米,以直线的方式如此急坠,这是一种在空难里比较罕见的情况。因为空难最容易发生在起飞和降落时,巡航过程中发生意外的情况比较少见,而且如果真的是巡航中出现问题,往往是在半空解体之后,呈抛物线往前冲出去再坠落。
所以,这次事件就有很多不同的猜测,不同的说法。
02.
媒体是在消费遇难者?
于是,这就说到了这几天很多人在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报道或者谈论这样的事情时,我们有没有一个伦理尺度呢?
在社交媒体上,有人曝光了一个视频号作者的微信群的截图,群内有人号召大家带上坠机的话题词,进行相关的创作。
截图源自网络
这个截图曝光出来之后,马上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觉得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提醒别人,要写什么更容易获得扶持,更容易抢到眼球,是把这件事当成是增加粉丝和阅读量,甚至增加未来的收入的机会吗?难道不是很过分吗?
关于这一点,我作为一个从事媒体行业几十年的人,必须先坦白承认,从某个角度来看,传媒,不管是传统媒体,还是像截图中出现的视频号,或是公众号,其实我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嗜血”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这阵子大家仍然很关心的乌克兰的战争问题。这场战争打到现在已经有几百万人流离失所,很多无辜的平民遇害,但是我们仍然在报道这件事。这是不是因为我们想要继续吸引读者?这时候能不能说我们在吃乌克兰人民和两边士兵的“人血馒头”?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是的。这个世界上发生重大灾难的时候,从来都是各个媒体点击率会更高的时候,因为这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关心这个事件,哪怕这是一个重大的悲剧。大家需要各种各样的媒体给出的信息,这些媒体的关注量也会增加。
然而,我们从另一个层面来讲,就像刚才提到的,假设社会有一个集体的眼球的话,这就是今天集体眼球所在。那么作为媒体,有责任要回应此时此刻公众最关心的事件,有责任要对公众交代出自己经过调查、经过审慎的辩思所得到的一些信息,乃至于看法或者评论。
从某种意义上讲,媒体确实是在吃“人血馒头”,这是我们很难摆脱的,我们某种程度上是在消费这些灾难的受害者。
可是,既然它是消费,我们就要认识到,这是个很沉重的负担。我们如果只是把焦点放在如何吸引眼球,如何让更多人注意到我们的内容的话——“只是”在这里是一个关键词——那就有很大的问题了。
身为一个媒体人,对得起这些灾难的受害者的最好办法,不是有灾难发生时不关心、不报道,而是要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客观详实地收集资料、调查核实,然后把它交给公众。这是对得起公众,也对得起遇难者的一个方法、一种态度。
但假如你没有这种心,只是想着怎样去吸引眼球的话,就会做出一些很奇怪的内容,比如这几天我们看到的,有人在说这是不是波音公司有什么问题?是不是美国有什么阴谋?
如果你写的是这样毫无根据、瞎编的内容,那很明显你完全没有在关注那些遇难者,没有在关注这件事情的本质,哪怕只是发在微博上吸引别人点赞和转发,我都觉得是一个很大的伦理失误。
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能够吸引眼球?因为它击中了我们的一种集体情绪。这两年,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改变了,世界本身也改变了,使得中国越来越多人对于我们之外的别的国家,都带着一种怀疑,甚至敌意。
所以这些说法契合了我们今天看待世界的一种认知方式,因而获得了一些支持,好在目前这些说法都没有再大肆传播了。
03.
报道中更复杂的伦理规范问题
但是灾难报道和讨论的道德问题恐怕比这更复杂。比如,事件发生的一天之内,《人物》出了一篇报道(《MU5735航班上的人们》,现已从公众号删除),找到了航班上一些乘客的故事,采访了一些和乘客或机组人员有关的人。
这篇报道让很多人感动,因为它写出了航班上的人,他在做什么?他原来在期待什么?他爱的是什么?然后在这样短短三分钟的直降之下,这一切都被中断了。
本来飞机失事好像离我们很遥远,但是透过这样的描写,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些人离我们多么得近,甚至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我们。所以,读过的人就会产生很强烈的共情。
可是这篇报道也惹起了一些批评,被认为是一种消费。一些评论指出了几点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这班航班上的乘客或者机组人员,假设他们已经遇难了,这些遇难者的名字是不是隐私?如果真要写他们的话,是不是应该用化名?
第二点是,在这个时刻去采访这些遇难者的朋友或同事,会不会给这些本来就遭受痛苦的人带来二次伤害?
这样的讨论有很多,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问题恐怕只是似是而非的。
首先,我们报道一个所谓的负面新闻(我不太喜欢这个词,姑且用一下)的时候,其中的涉事人员是否应该用化名,这个问题在传媒行业中,其实有很多的争论,但大致上还是有一些共识的。
比如,假若报道的事件牵涉到一个罪案,其中的犯罪嫌疑人如果已经进入司法程序,可能就不能够在报道中使用他的全名,只用姓氏加某某来指代;又或者,报道的事件牵涉到精神病患者,出于保护病人的角度,也不能公开他的名字,以免他将来在社会上遇到更大的歧视;一些案件的被害者的名字,也要隐去,避免带来二次伤害。
但是,像这样的意外事故的遇难者的人名要如何处理,就不一定是那么简单了。因为反过来讲,这些人作为我们人类成员的一分子,作为我们的同胞,遇到不幸的事情后,我们可能反而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第一,它满足某种公众利益,因为或许我会发现我认识的一个人在上面,这跟我们利益相关;二来是因为,这些人无辜死去,我们如果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也是一个对他们不好的事情。
所以关于什么样的人的名字可以讲,什么样的名字不能讲,其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那么,采访跟遇难者相关的人,会不会给这些人带来更大的伤害呢?在新闻伦理里,我们对于这种事情也是有一些传统的规则或者是规范的。
假如记者在得知遇难者的信息后,在调查当局正式通知遇难者的家属之前,就联系他们,那是违反新闻伦理,不符合采访规范的,因为记者不具有告知家属的资格和权利。
但是,如果记者确定遇难者的家属已经从正式的渠道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就可以联系家属,进行访问邀约。如果家属拒绝,就不能再采访,也不能把他拒绝过程中说的话报道出来。
要注意的是,这种规定只限于遇难者的家人。遇害者的同事或者朋友,一般无法得到官方的通知,可能会出现被记者告知的情况。一般在传媒的伦理规范里,这种情况是没有问题的。
你当然可以追问,这是为什么?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常年以来,不只是在西方,也是在我们国家之中形成的一套采访规范,是大学的相关专业都会教的。
这些规范中,有一些是历史上常年实践的经验的总结,也有一些则是追求媒体上的一种平衡,就是怎样尽最大的努力让公众知情,但是同时又保障最必要的相关的人的隐私,和照顾他们的感受。
我不认为《人物》的报道有太大的伦理问题,我觉得这是很不错的一篇报道,大家真正应该警惕的不是这样的报道,而是前文提到的那些毫无根据的揣测。
04.
讨论可以不局限在事件本身
在这种时候,假如有一些评论和分析,是绕着这件事的边界之外来展开的,唤醒大家对某些问题的注意,那也是没有问题的。
比如,我们可以去关心飞行员的工作压力的情况。对于这件事情,其实有很多研究,有一个讲法叫“飞行员悖论”。
开飞机是一个技术密集的工作,要经过漫长的训练才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飞行员,飞行员的责任也非常大,工作过程中犯一点错误可能都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但是,相对而言,飞行员的权力很小,在整个飞行过程中,要受制于各种管制。恰恰是因为飞行员的责任太重大,所以管理上会非常严格。
这会造成什么问题呢?这可能会造成飞行员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久而久之形成一种消极执行的态度。这种态度会跟他们需要面对的高责任、低权力的情况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他们在高压下工作,一旦犯一点小错,就会被严厉地处罚,但正常飞行,却不会得到太多奖励。这就是所谓的“飞行员悖论”。
围绕着人类的飞行,其实我们已经有各种各样的研究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领域。关于交通安全问题,甚至是空难,都有很多专门的学者在研究。
比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有一个很有名的社会学教授黛安·沃恩 (Diane Vaughan) ,她的成名作《“挑战者号”发射决策》(The Challenger Launch Decision)就是研究空难的,研究的是1986年美国的航天飞机“挑战者号”,在升空73秒之后解体这件事。
为什么一个社会学家会研究这个?这里有个背景,现在做管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的学者常常会针对人类的组织现象做很多研究。经济组织也好、政府组织也好,或是别的什么组织,里面常会产生很多问题和错误,这些错误是怎么来的?
工厂也是一个组织,有一个做美国工业安全问题研究的先驱叫做赫伯特·威廉·海因里希(Herbert William Heinrich),他提出了一个讲法非常有名,叫“海恩法则”。通过系统调查,他发现,每次非常重大的工业事故的背后,都有29次轻微事故;每一个轻微事故的背后,都有300次失误。
这个法则我们抽象来看,是说一个重大问题的背后,其实早就有一连串的问题在了。之所以针对空难的调查对我们很有帮助,是因为空难作为一个重大事故,它能发生,其实已经说明背后有别的问题了,撇除掉机件的问题之外,也可能是组织的问题。
如果是组织的问题,那可能背后有一连串的小问题,但这些小问题常常会被我们忽略,这是为什么?
上文提到的黛安·沃恩 (Diane Vaughan),她的研究指出了一个现象,叫“偏差的正常化”。以1986年“挑战者号”的失事事件为例,她发现,当时它之所以爆炸,是因为密封连接火箭发射引擎末端,有一个橡皮O形环破损了。
其实在发射之前,当时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就有工程师在担心,那个O形环能不能撑得住佛罗里达1月的寒冷天气,可是任务还是照常进行了。结果“挑战者号”爆炸,造成了7名宇航员丧生。
沃恩发现,在前几年9次的航天飞机发射里,其实有7次 O形环都出了问题。既然已经出现过,为什么大家仍然觉得航天飞机可以照常发射,而不理会这个问题?她提出了一个观点,就是所谓的“偏差的正常化”,O形环的问题就是一个偏差,但是这个偏差被大家忽略了,甚至可以说是被大家接受了。
为什么这种违背常规的事情能够被接受?这就牵涉到一种对风险的看法。在一个组织里面,新人进入后,可能会发现一些问题,但是组织中的待得比较久的人会跟他说,“你放心,没事的,我们通常都是这么干的,从来没出过事情。”
在这个情况下,我们把某种违背常规的东西,当成是一种组织健康运作过程中,可以接受的一个偏差,因为它通常不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甚至不会带来任何后果,久而久之,大家就接受了这种问题,等到要出大错为止。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情况。
我几年前在《八分》里也讲过一些空难相关的事,许多问题已经讨论过,这次就越谈越远了。在这个时刻,我只能在这里慰问所有这件事情相关的家属朋友,希望你平安,心生自在,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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