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是快乐的错觉｜李松蔚

“有”是快乐的错觉，“用”是取舍的勇气 

- 李松蔚

《奇葩说》有一期，聊对待绝症病人的态度。黄执中有一个说法：我们从来对绝症病人都是鼓励：你要好起来！加油！出院以后咱们再享受人生！但是这种鼓励其实让人很难受，它等于是说，你现在走掉就亏大了。而我们很少表达另外一个意思：你来够了。你已经做了全部，不必再有什么遗憾了。

将要离开的人，后者恐怕才是想要的安慰。

这个观点很离奇。甚至“你来够了”这四个字，说出来都相当不顺口（还好不是“你活够了”）。多么消极的一种表达呢？仿佛这个人再也不需要追求更多的价值了，他的人生可以止步于此了。——好吧，可能这对绝症患者是有安慰的，但对于一个年富力强，人生之路一眼望不到头的健康人，我们还是倾向于呼喊：我还不够！我还想要更多！这似乎更符合人性的追求。拥有越多，对自己的感觉才会越好。就像买买买，把购物车填满，一掷千金地下单，大包小包地收快递，这种事对大多数人都有滋养的作用。否则，挣钱又是为什么呢？

“拥有”更多，无论财物也好，体验也好，知识或信息也好，我们都认为是多多益善。无论如何，像是 “我”占到了更多的便宜，变得更好了，更“值”了。然而，这种好的感觉包含了一个错觉，就是这些东西将会永远地隶属于“我”。似乎我占据它，它就变成“我”的一部分。我所在的学校，有几处标志性的风景，常常有这样的待遇：很多人来北京旅游，会特意过来合影。这些照片发上朋友圈，并不只是贪图好看，或者记录这片风景长什么模样而已。它也许带有一份微小的成就感，仿佛借着合影，确认他们与此处景点发生了某种关联。

——为什么说这是一种错觉呢？

因为这种关联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标记。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也可以说是景点“占有”了他们。假如景点们也有自己的KPI，挖空心思争取游客的驻留和合影，就很难说拍照的人究竟占了便宜，还是成为了别人的战利品。一个更现实的例子就是今天的公众号。它们提供精彩又免费的资讯，百花齐放，各显神通，总让我们有一种“不看好可惜”的错觉。但我们看公众号，公众号其实也在攫取我们的时间和注意，试图从我们的24小时中切走尽量大的一块蛋糕。他们通过我们赚到了流量，壮大了自身。而我们通过他们又得到了什么？

倒不是说，人家获益，就等于我们吃亏。我们是有可能双赢，但前提是双方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承认，很多时候我本人就做不到。我有时看公众号的一篇文章，不为别的，仅仅只是因为它在那里，“不看可惜”。可是我真正需要它给我什么？某个知识碎片？某种思考？某种感动？还是情感上的抚慰？学习新技能？或者只是单纯的阅读快感？有时候我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于是，过几天我就把这篇文章忘掉了。我和它的关系，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漫画来源于网络）

我看到那些排着队在景点合影的人，常常也会这么想：过一段日子，他们还记得今天的经历吗？还记得他们热得满脸通红，还要把景点周游一遍的狼狈吗？天气那么热，时间那么赶，他们不像是度假，倒像是拼命完成一份拍照采样之类的兼职。停下吧，找个咖啡馆坐一坐，那不是更惬意的人生吗？

可是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太轻巧了，太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作是我，当真停下来，恐怕也会恐慌：“我会错过多少？为什么不再多看点，多拿点？”——谁又那么容易拒绝“拥有更多”的诱惑呢，尤其它们几乎毫无代价？研究表明，任何东西只要沾上“免费”二字，就会有巨大的魔力。它就扎根在人性最深处。你会选择一张白送你的100元购物卡，还是花50块钱买一张200元购物卡呢？理智上知道，付出一点会收获更多。但大多数人面临这个情境，还是会不假思索选择前者。因为免费，因为什么都不用付出，因为不要白不要。

但它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用付出。你要为它付出时间，付出机会成本，有时还要承担更多的代价。就好像吃自助餐，我再多吃一块蛋糕是不用付费的，但是我可能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去消化它，所以不能无节制。如果只想“拥有更多”，可以想象，吃自助餐的体验会非常痛苦。有一些人讲究“最大限度地吃回本”，“扶着墙进去，扶着墙出来”，结果呢，只是一味沉浸在“占有好多”的快乐中，既没法享受吃饭的乐趣，身体也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的营养。

“消化”，其实就是“占有”的下一步，但却常常被人忽视。不只吃饭需要消化，买来一件衣服，要穿得好看；读过一本书，要看得入心；懂得一些道理，要在生活中加以运用……消化过了，才会真变成“我”的一部分。

这就是“用”的意思。它需要投入，需要舍得，便不仅仅是“有过”而已。过去有一种说法：“存那么多钱干什么？钱只有花掉，才会变成自己的。”到今天消费主义盛行，花钱不成问题了，大家都毫不吝惜地买买买，新问题又冒出来：“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东西只有用过了，才会变成自己的。”

我的书柜塞满了书，清理过很多回，留下的多数是没来得及读的。因为认识不少编辑朋友，时常还会有新书寄到。加起来已经塞不下了，所以要清理一部分不要的书送人。最好是拿到一本，立刻送走一本。但因为是没读过的书，这件事就变得无比艰难。总有一种幻想，就是“万一有一天”我还会读呢。把它清走，等于斩断了这“万一”的念想。这念想留一天，我和书就仿佛还有一天的关系。其实这关系究竟算什么呢？我也清楚，不过是一层薄薄的，虚幻的联结感。终其一生，有的书我一次都不会翻开，它们便不会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一个真正的什么角色。说我“有”这样东西，倒不如说它为“我”担过一阵虚名，有一段临时的缘分，随时都会消失（并且最后一定消失）。只有真正“用”这样东西的时候，它才可能变成我的一部分，更确切地说，是“我”会被它影响。

（漫画来源于网络）

“有”都是临时的，只有“用”了才是我的。

进一步再想，就算读过这些书，它们一定会变成“我”的吗？也未必。如果只为了在更高的层面上“占有”尽可能多的书，我就快速地，囫囵吞枣地跳读，读完一本换一本，计较于一年多少本的数字本身，或者干脆花更短的时间，让人把读过的书嚼碎喂给我。可这样一来，我真的收获到什么了？

在一些极端的例子里，有的人吃完东西，撑得胃里难受，会想办法吐出来，然后还要接着吃。这说明他们（通常是她们）并不接受食物变成自己的一部分。那么吃是为了什么呢？仅仅只为了“吃”这个动作提供给她们的快乐。食物不再是食物，已经变成了一种自我取悦的道具。它与人的关系，就是吃进去再吐出来而已。——老实讲，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精神食粮的自助餐厅。

有人吃得满意，也有人只是吃进去再吐出来。

判断一样东西有没有被我们物尽其用，有一个思路，就是开篇所说的立场：“是不是已经够了？”够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接受它对“我”的影响，获得了我想要的。如果回答始终是不够，就说明并没有充分“使用”你“有”的东西。这种时候，最容易一味贪多。每次假期快结束，都会有人哀叹：“没玩够！”叫得最大声的，那几天未必幸福，很多是终日睡觉，玩手机，看剧，并不满意那样的空虚，觉得日子在手中抓不住，一天天溜没了，这才想要掌握更多。但他们需要做的，不是索要更多的假期，而是下一次，假期开始时就自问——我希望这些天获得什么，才能在结束时对自己说：“够了，现在已经可以了”？

这种态度，时刻像在准备分离。因为了解缘分有限，所以也教人分外珍惜。既然一个东西不会永久地属于“我”，最好的办法就只能是用它做点什么。到它离开之前，使它足以真正地影响“我”，改变“我”，而不是自以为占有它（或者自以为迟早有一天再用它）。这两件事一件太难，另一件又太虚幻。

最大的困难，恐怕是我们还没准备好改变自己，或者太害怕面对分离。贪多当然也是一种应对。但还是有一些人，舍得把自己投入到很小的世界一角。东西买得少，地方去得少，书也看得少。并非逃避，只是为了更好地消化他们需要的一点。认真吃一碗饭，也许比在自助餐厅大吃十碗，更觉得美味。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但取舍真是痛苦的事。你想拥有一百，很容易就会得到一百；但当你想使用其中之一，就不得不放弃其它九十九。如果愿意的话，不妨把这看作一种修行：红尘如此繁复，诱惑亦如此之深。——这篇文章看到这里，也可以作为领悟的契机：在你看完这篇文章的同时，很多公众号又有新的推送，你觉得够了吗？还想不想看更多？想看哪些类型？读这篇文章前后，你有了什么变化？这篇文章真的会影响你吗？还是之后某一天把它吐出来？

或者，你打算点个收藏，好像它会因此属于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