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了T型轿车、并因此改变世界的的亨利·福特,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他说:如果我最初问消费者想要什么,他们应该是会告诉我,“要一匹更快的马。”
而我们这个年代的发明家——互联网产品经理们,所遇到的创造力挑战有别于此:多样的场景,高频的互动,甚至在手指点击之间也包含着对人性的洞察。毫无疑问,对人性顺势而为是容易的,甚至有一些产品经理声称,“要合理利用人的炫耀、攀比和贪婪”。
然而,也有一些人在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文:张博迁
“你跟他们说,帮忙打个120或者110,都不愿意吗?”
11月24日这天,在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的滕超见到了一位新闻事件的当事人,四川姑娘飞飞。在今年春节期间,独居的飞飞意外被反锁在自家卫生间,期间多次向路过的人求救,直到30个小时后才终于脱困。
“对,他们不肯,然后我就急哭了。”飞飞回答说。事后,她感到沮丧失望,最终搬离了原来的小区。
知道飞飞的遭遇之后,滕超一度感到不可思议。在一次开会时他问同事,“你们觉得人性本质上是冷漠的吗?如果是的话,我们所做的事将徒劳无功。”那时,他们的产品刚刚上线了测试版不久。
人性是不是冷漠的?很少有互联网的产品经理会这么问。身处在一个手指点击之间也包含着人性洞察的行业,更多人抱着顺势而为的态度,便捷的,便宜的,好玩的,用户当然想要这些,这合情合理,甚至也有一些产品经理声称,“要合理利用人的炫耀、攀比和贪婪”。
但应急项目团队所做的事却与此截然不同。
设想一下,在夜晚7点的中关村,一位公司白领昏倒在工位上,同事发现后立刻呼叫了120 ,要是没有大拥堵,救护车会在十多分钟后到达,但如果他遇到心脏骤停这类更危机的情况,一旦错过了黄金4分钟,挽救回来的概率近乎于零。
理想状况是他的同事能够找到附近懂得急救的人,知晓最近的AED(自动体外除颤仪)在哪里,并尽快促成救援行动——这正是应急项目团队开发的“应急开放平台”想做的,当求救者发出报警,系统会找到附近具备急救技能的专业人士、志愿者,并告知急救设备的最近方位。
关键在于,虽然它像外卖平台一样撮合各方,但却不能像后者一样由人们的自利心去驱动。尤其是在急救现场,伤者也许流血、心脏停跳、失去呼吸,旁观者早已惊慌失措。在心理机制的最深层,它依赖于人们的善意和勇气。
从今年7月开始,应急项目团队开始调研开发,搞清了应急平台的产品方向,以及在运营机制上的独特之处,但发生在四川姑娘飞飞身上的事情,还是让团队有些惊讶。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事情过去大半年之后,飞飞也很想搞清楚。一开始,她想到大概是因为春节期间,居民楼里没人。事后她才知道,因为疫情政策,当时邻居都在家中。
她的那间50平米的小屋在走廊的最深处,很难被注意到。但这栋居民楼建于1990年代,隔音实际上非常差,经常能听到远处关门的巨响,到了夜里当有邻居冲马桶,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除夕这天夜里,飞飞洗完澡后,发现浴室门锁失灵,转动无效,她尝试用刮眉刀拨动锁舌,拆下花洒用力砸门,但都无济于事。一个多小时后,她开始大声呼救。飞飞的小区地处北京东三环,塔楼结构,每层至少有10户人家,跟无数一线城市的年轻人一样,她平日跟邻居很少往来,只有隔壁的老太太,遇见时会招呼一声。
直到第二天早上,终于有邻居被求救声吸引过来,但听完飞飞的状况,这位中年女性变得警惕起来:“一个人洗澡为什么锁门?”“洗澡为什么不带手机?”以及“你说你被困,怎么声音还这么大?”
飞飞一遍遍地解释,“威逼利诱”,请他们报警,声音几乎变成哀求,也提到了会支付酬劳。但很快门外再没有了响动。她再次陷入绝望,也许只有大年初七上班时旷工,单位才会发现有人失踪,而那时她可能已经死了。
“一定要‘扰民’。”飞飞忽然意识到,只有干扰邻居,让他们无法正常作息才会有人投诉、报警。她开始用花洒有规律地敲击管道,甚至想到打开水龙头直至楼下漏水。
就这样,在被困的第28个小时,楼下邻居,一个年轻小伙子被敲击声吵醒,犹豫很久之后,才确认了飞飞的“救命”声并上楼查看。两小时后,开锁师傅打开了浴室门,飞飞已经被困30个小时。脱困后,飞飞奔回卧室拿到手机,她本以为会有很多人挂念,但除了一些营销短信,并没有人真的在找她。
听完飞飞的讲述,滕超问她,“你后面有跟他聊吗?他为什么犹豫?在怕什么?”
“他一开始觉得很奇怪很怀疑,每一层的住户都很多,为什么没有其他人来?”飞飞说。
也许这就是当今都市生活的现实一面,在很多危急时刻,我们看到了犹豫的、担心惹上麻烦的陌生人,甚至眼见很多“好人”付出过代价,并且因此变得更加疏离。
不过从疏离到信任,并非没有可能。当时为了鼓励楼下的小伙子,飞飞不断跟他聊天,告诉他门锁密码、身份证号,谈论她养的猫,总之,她要快速将自己具象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仅只是陌生人、一个概念。后来熟悉之后,飞飞发觉小伙子人不错,很善良,为让她感到安全些,特意送了一台对讲机。
离开原本的小区之后,飞飞看得更开了些,“世界就是这样子,既没有一塌糊涂,也没有完全可爱。”
对于应急项目团队的同学们——飞飞称之为“他们理工直男”——她好奇并怀疑,眼睛睁大了问另一位同事:他的乐观是说,他们的产品能激发陌生人?觉得(危急时刻人们的反应)从技术角度是可控的?
当天在会议室里,当问完“人性本质上是否冷漠”之后,滕超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大多数人其实处在一个中间态”,危急时刻不出手,是因为冷漠?还是因为担心有代价、没有被调动起来?我们相信可能是后者。
2
社会应急项目隶属于腾讯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事业部成立至今只有8个月时间,但项目本身的设想,已经经过好几次升级。
多年以前,腾讯深圳的一位员工在晨跑时身体发生意外,最终不幸离世。这件事给马化腾很大的触动,从2016年开始,他一直在思考,当身边有人病发,“能不能找到一个有急救能力的人,甚至连接到最近的急救设备,让它尽快启动?”他产生了一个设想:打造一套应急系统,并最终推向社会,使它成为120急救体系的有力补充。
虽然腾讯拥有微信、QQ这样的国民级产品,拥有一流的技术能力,但社会应急需要调动的资源非常庞杂,腾讯决定将第一步放在公司内部。
今年6月17日,腾讯员工黎琳的手机突然接到报警:有员工在滨海大厦北塔25楼触发了急救呼叫。办公区位于35楼的黎琳立刻起身冲了下去,在25楼E电梯附近,见到一位女同事侧躺在沙发上,气色非常不对劲。
“你好,我是公司急救队的,你现在有没有头晕?是哪里不舒服”黎琳俯下身问道,同时告诉报警的男同事,“不要挂掉电话。”——系统不仅立刻通知了黎琳这样的志愿者 ,还接通了大厦中控室。
女同事意识清醒,但感到恶心想吐,浑身没有力气。此时,大厦的物业已经赶来,带着担架、轮椅,以及AED设备。大厦内的专业护士也带来了血压仪,测量后发现血压正常。确认没有大碍后,黎琳和其他人一起,送女同事去往最近的医院。
事后黎琳回忆,从接到报警,到抵达女同事身边,全程用了不到2分钟。如此迅速的反应,全部由一套应急系统自动触发和调动。
在腾讯深圳滨海大厦、北京总部大楼等地,办公区、电梯口附近,每隔20米如今都贴上了红色的二维码,当有紧急情况发生,员工扫码报警之后,系统会自动接通大楼的中控室,附近接受过急救训练的多位“守护者”也会在30秒内接到电话,他们只需要按“9”号键确认可以支援,便会收到系统发送的短信,其中写明了呼救点、最近的AED方位。在2020年10月上线以来,系统已经多次触发响应。
|2021年5月19日,腾讯公司急救开放日,急救队员向公司员工演示心脏急救
3天后,那位女同事找到了黎琳,当面表达感谢,也请求加入急救队,“希望在自己没有病发的时候,能够帮助别人。”黎琳说,腾讯急救队里面,有相当一部分人亲身经历过意外事件。
时间回到2004年8月,那时黎琳还在老家、中部某省会城市工作,在一次骑电动车下班的途中遭到抢劫,劫匪从左后方将她拽倒,当即导致左侧锁骨断裂,黎琳想要呼救,但却发不出声音。当时正值晚上7点,街道上行人很多,但却没有人停下脚步。
“躺在地上、被电动车压着起不来,那一瞬间,你明显感觉到身边还有自行车,还有行人,但没有人来,觉得这个城市太冷漠了。”黎琳说,之后,她以“办理后事的心情”,将一套房子留给父母,给自己买了意外伤害和医疗险,毅然决然地离开老家去了深圳。
加入腾讯急救队之后,黎琳的一项工作是给员工进行急救培训。因为过去的经历,她知道在危急时刻,人会因为恐惧、怕担责而不敢出手相救,因此在培训时设置了一个特殊的环节:带领学员集体念《民法典》一百八十四条:“因自愿实施紧急救助行为造成受助人损害的,救助人不承担民事责任。”也就是俗称的“好人法”。
“一起念,要自信地、大声地念出来。”黎琳说。自去年7月以来,腾讯已经先后给近2万名员工进行了急救培训,并在各地的152个楼层进行了演练,结果有96.1%的响应率,急救员平均62秒到达,AED设备89秒到达。过去几年,在深圳、泰国、新西兰,甚至在高铁上,腾讯员工已成功实施8例真实的急救。
在腾讯内部,应急系统已稳定运行一年多,但腾讯大楼内的封闭环境,并不足以代表真实的社会场景。去年年底,应急系统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就遇到了挑战。
当时,马化腾转发了一篇报道,专门介绍腾讯的急救案例,没想到,广东省潮州市方面看到后,提出希望在潮州落地应用,具体的选点在潮州市金山中学。
但执行时大家立刻发现:中学生在校不允许带手机,既有的二维码系统无法复用。后来,潮州项目转而为当地数万师生进行了急救培训,但它和深圳机场项目一样——深圳机场的特殊性是内部不允许布设二维码——给腾讯人提了醒,社会化应急远比想象的复杂。
在腾讯大楼之外,没有近20%的急救技能普及率,没有密度极高的AED设备,也没有30秒内响应的系统,更重要的是,人与人的信任感也相对较弱。社会化应急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做起。
这个过程也许需要三年、五年,直到人群中有足够比例懂得急救的人,有技术和社会氛围让人们敢于出手,有足够的急救设备,此外还需要政府、120、社会组织、企业,实现高效的协同,就复杂程度而言,即便10年也并不奇怪。
对一个人、一家公司而言,10年可以做很多事情。具体到北京的120急救医生、46岁的张元春来说,他遇到过大概上千个心脏骤停的案例,但非常遗憾的是,他只救活过1个人。“挫败感其实非常厉害。”张元春说。
那时在急救现场,他时常一边做着心肺复苏,一边听到自己的理智说,“我们救不活这个病人”。到了那个地步,心肺复苏其实是做给活人看的。
但如果现场发现家属懂急救、在做心肺复苏,那就是另一种感觉,“病人被救活的概率要翻好几倍。”但10年来,张元春从来没见过路人、旁观者,包括家人,能对心跳骤停者采取过任何急救措施,“从来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张元春说,“他们都是拿着电话催着、哭着、喊着,说你们怎么还不来、你们怎么还不来。”这成了他职业生涯最大的遗憾。
如今,张元春专注于急救培训,无论走到哪里,他的车里、包里总是带着一台AED,6岁的儿子也跟他学起了急救,还在学校组织了急救队。有朋友问他,张老师你老背着个AED,你怎么想的?
张元春想的是:虽然背着一台AED,但如果我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恐怕都不知道这个设备可以救我的命。那才是最可悲的。
3
“一开始想的简单,先做一个AED呼救产品。”但团队很快发现,只靠腾讯的力量干不了。
全中国有无数的场所,机场火车站、企事业单位、学校、公司等等,人员流动性差异很大,需求各不相同,仅靠产品思维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应急场景中牵扯到的参与方也很多样,120、红十字、民间的蓝天救援队等等,平台必须联动各方一起参与。
而无数的场景当中有足够多的志愿者和设备吗?答案是没有。发达国家急救培训的普及率大概在40%至60%,而目前中国甚至还小于1%,AED布设密度也非常低。数据显示,日本每10万人拥有555台AED,而中国少于10台。
认清状况后,应急项目团队提出了应急开放平台的思路,“把所有资源进行连接,这样才能实现效率的最大化。”腾讯重点提供平台,任何合作伙伴都可以接入,比如高校、120,以及一些合作伙伴也可以培训他们的志愿者。同时还可以配合急救培训和科普、AED捐赠等一系列举措。新方案很快得到了认可。
在方案逐渐成形的阶段,河南郑州忽然发生了罕见的水灾。应急项目团队当即投入到了灾害应急中,联动公司内其他团队一起寻找可能的解决方案。腾讯出行团队只用一个晚上就开发出了救援小程序。上线后,以1分钟七八条的速度,涌进来几万条信息。
但将求救信息发给救援队之前,信息的核实也是一个大问题。最初负责核实的同学只有2个人。“那怎么够,赶紧拉人!”两个小时后,核实团队扩大到40人,全都是公司内的志愿者,每个人平均两分钟就打出一通电话。
忙碌3天之后,求救信息才开始逐渐减少。虽然水灾属于灾害应急,跟院前急救有所不同。但还是给了应急团队很大启发,之前开发中的系统只支持视频通话,但考虑到网络中断,还必须增加文字报警。此外还加上了地图功能,水灾中可以预警积水点,院前急救时则可以显示AED设备的位置。
最关键的还有如何处理灾害中爆发式的需求,无数的求救和响应,在慌乱中挤进了腾讯文档、救援小程序等技术产品,等待着快速准确的匹配。团队意识到,心脏骤停时的快速匹配是难度最大的情形,如果产品能兜住“黄金4分钟”的需求,其他情况就更容易了。
设想得更长远,也就意味着更大的技术挑战:当平台大规模应用之后,必须能够应付庞大的流转订单,并为求救者、志愿者、设备等等提供可靠的调度匹配,在灾害发生时,还会有很高的并发。你可以类比为高峰期的网约车平台,打不上车可以多等一会儿,但社会应急却“关乎人命”,容不得任何闪失。
在互联网世界,这样一个产品堪称将业界的两大难题集于一身:它既需要像电商、网约车平台一样,能够扛住峰值,同时还要有金融级别的稳定性。“在业界,难度可能都是数一数二的。”团队成员魏正平说。
“万一有个人正好要呼救,你掉线了怎么办?每一个前端请求的背后都可能是一个真实发生的危急情况。”
到了10月份,应急开放平台终于开发完成, “急救互连”小程序的测试版本也准备落地应用。这一次,新系统选择了一个新的环境——南京大学先跑起来,这里既有相对固定的教职工,也有学生志愿者。为此腾讯捐赠了150套AED设备,以及全套的系统。
克服产品和技术挑战之后,前方还有一个环节悬而未解:人的因素。技术再复杂也可以预期,落地再困难也可以推进,在团队看来,最大的不确定性还是那复杂的、飘忽不定的人性。
为了调动人们的善意和勇气,团队在应急产品上也用了一些“小心机”:当点开“急救互连”小程序时,首先吸引眼球的是SOS按钮下一行无比醒目的红字——民法典184条:救人免责。他们曾做过调研,发现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好人法”的存在。
此外,系统在收到报警信息、呼叫志愿者时,设置了实时视频通话,令志愿者心理上产生被见证的安全感;通知发出后,志愿者们会认为是“点对点”通信,但实际上是群发,以此可以减少志愿者的逃避心理。“我们肯定是尽最大努力,能给谁发就给谁发,宁可错误打扰一些人。”
在一开始,团队担心呼叫太多志愿者,导致现场人多手杂,但考虑到危急时刻的群聚效应,最终还是用了多人呼叫的模式。“一个人会恐慌害怕,不一定敢出手,但一群人出现时,胆量就大了。”
除此之外,应急项目的规划设想超出了产品本身,也包含了给志愿者奖励、上保险等措施。他和团队要做的事情归结起来其实也简单:找到好人,降低他们做好事的顾虑。他们看起来似乎有信心。在这个12月,南京大学的项目已经顺利落地调试,平台一上线,第一个周末就有139人报名志愿者,今后一旦校内发生紧急情况,现场即可通过小程序呼叫救援。
|南京大学仙林校区的一处教学楼,布设着一个AED设备
“我曾读过一本叫作《合作的进化》的书。它用数学逻辑推理,验证了在一个人群或文化中,习性的演变并不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它必须由外来的力量和知识,冲击旧有的习惯,经历交锋、妥协甚至反噬,但当新事物具有明显的优越性,并散布超过一定比例后,习性变迁就会势不可挡。一定程度上,这也支撑了我对社会应急的乐观看法。”滕超说。
尽管经历过被困、接收到不少消极的信息,但飞飞聊起过往经历,聊起陌生人,也不全是负面的回忆。她自小生活在四川的小城乐山,人与人的关系很近,父母要是加班,大可以放心地将她交给邻居、楼下米店或者门口的大爷;在她上高中的成都,一旦有人在街头显得身体不适,总会有热心的阿姨上前关切地询问。甚至工作后来北京,第一个来接她的也并不是同学朋友,而是一个陌生的房产中介。
就像滕超说的:“人性的问题,很难有一个科学的答案,但我自己对这个事情乐观,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相信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