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我们能否过上幸福的生活,不得不考虑运气的因素。有的人天生长得好看,有的人天生长相丑陋;有的人出生在大富之家,有的人出生在贫民窟里;有的人一生勤勤恳恳,但却碰上了金融危机,有的人无所作为,却赶上了风口像猪一样起飞;有的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了对的人,而有的人掏心掏肺、倾其所有,却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命运那,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面对我们控制不了的运气,我们应当何以自处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是,如果一切都是运气的安排,那么“谋事在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如果我们能否成功、能否活得幸福都是被不可控的运气所左右,那我们是不是只需躺平就行了?
对于这个大问题,本次会议邀请了三位哲学家来探讨这个问题,他们分别是:主张一种理想主义的德国哲学家康德,主张一种现实主义的英国哲学家威廉斯,以及主张一种均衡主义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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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理想主义
评价人的良好生活的根本标准是道德,而道德评价是完全排除运气成分的。
威廉斯:现实主义
生活不像康德认为的那么单纯,而是错综复杂的,因此必须重视运气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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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均衡主义
良好生活是内在善和外在善共同起作用的结果。
康德:理想主义
评价人的良好生活的根本标准是道德,而道德评价是完全排除运气成分的。
不得不承认,运气确实会影响我们的生活,但是问题在于,我们能根据一个人遭遇到的运气,来评价这个人的生活是否是一种值得被称颂的良好生活吗?或者说,我们能拿人所不能控制的运气因素来评价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好人吗?
如果运气好就是好人的话,那么开好车的就肯定是好人了。我们可以试想一个富二代,他运气很好,出生在一个大富之家,但这个人成天不干好事,成天就只是花天酒地,我们能说这个人是个值得被称颂、值得我们去效仿的好人吗?我们顶多会说这小子挺幸运的,他过得挺快活的,但我们绝不会说他是一个好人。
可能有人会疑问,今天讨论的是幸福问题,是“生活得好”,而不是“成为好人”,可是在我看来,一个人生活得好就在于他要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原因在于,我们要评价一个人是不是生活得好,我们就需要看到,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
首先,我们来看一个动物生活得好不好,主要就是从感官上的趋利避害的角度来评价的,如果这动物运气好,生在水草丰富以及捕食者较少的环境里,那它可以说是一个幸福的动物,在大草原上幸福地觅食和交配。但是我们能拿动物标准来衡量人类的生活吗?当然不能,因为我们和动物不一样,我们不同于动物的最本质的特征在于:我们人类是有理性的。
人因为有理性,所以才会有道德。因为有理性,所以人才有自由意志,所以才谈得上有道德,动物是没有自由意志的,所以动物只能感受到快乐和痛苦,动物是没有道德的。那么我们用来评价人的根本标准,就不应当是感官上快不快活这种用来评价动物的标准,而是要看他是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我们怎么评价一个人是有道德的人呢?我们不能看这个人行为的后果,而要看他的动机,也就是看他是不是出于善良的意志去做事。为什么看动机不看结果呢?因为一个人行为的结果往往就会受到莫名其妙的运气的干扰,所以我们就不能拿结果来论英雄,否则又会落入开好车就是好人的困境中。因此,我们对一个人的道德评价应当排除运气成分,道德完全取决于人的动机,取决于他是否是出于善良的意志去做事儿。
善良意志之所以是好的,并不是因为它所造成的结果,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好的。即使这种善良的意志由于遭遇到了欠佳的运气,完全没有力量实现它的目标,因此就只是剩下那个善良的意志,它仍然会像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那样,具有自己完整的价值。
再次说明,我并不是不承认运气对幸福生活的影响,运气确实会影响生活,但是,那又怎样呢,承认或不承认,运气既然都是运气了,是不受我们的自由意志控制的。我想说的是:即便你运气不好,你依然可以自由地选择做一个好人。
一个人的相貌、财富、身材、喜好,都不足以衡量这个人,因为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运气带来的,并不属于这个人自己,而真正属于一个人自己的,是他的理性,是他的自由意志,是他的道德,这是人不同于动物、不同于万物的本质所在。运气是无常的,但是在道德领域,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你可能相貌丑陋、出身贫寒,甚至先天残疾,但是,你依然可以自由地选择做一个好人,在这一点上你并不会比运气好的人做的更差,每个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
无论是运气好的人还是运气坏的人都是平等的,富二代比你再有钱,他顶多也就是活得比你快活一点而已,但是在人格上、在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上,他并不比你更高级,因为评价人的根本标准是内在的道德,而不是外在的运气。
威廉斯:现实主义
人的生活不像康德认为的那么单纯,而是错综复杂的,因此必须重视运气因素。
我不认同康德的看法。
康德认为,对于一个人的道德评价,应当完全排除运气成分,而仅仅取决于这个人是否具有善良的意志。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设想有两个司机,他们都喝醉了然后酒后驾车,从康德的动机论上来考虑,他们都是违反道德的,因为他明知自己喝酒了还酒后驾车,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对他们进行道德评价的时候,只需要看他的动机就够了吗?
我们来设想其中的司机A,他酒后驾车了,然后路上一晃神出了交通事故,撞到了路边的树上;而另外一个司机B,他也是酒后驾车,也是出了交通事故,但这次他没撞到路边的树上,而是把路边的一个小孩给撞死了。
司机A和司机B的动机都是一样的,那么请问,他们应当受到同样的道德评价吗?显然不是啊,司机B应当受到更严厉的道德谴责,因为他们同样的动机却造成了不同的后果,而这不同的后果就是由于司机A和司机B的运气不同而造成的,但是我们能因为司机B只是因为运气更差就可以容许他承担和司机A同样的道德责任吗?显然不能,说到底,这是因为运气因素并不像康德所言的那样可以被排除在道德领域之外。
另外,我们再来设想一个司机C,他没有酒后驾车,他开车完全符合交规,但是阴差阳错在路上撞死了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按照康德的理论,他完全没有恶意,完完全全就是运气不好,就是倒霉而已,那么请问,司机C就可以像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了吗?
关键在于,从司机C第一人称的视角来看,他自己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我们想一个正常人,就算他不是一个特别慈悲特别博爱的人,面对此情此景,他也会感到自责,他会感受到一种“行动者憾恨”(agent regret),这就是说,即便司机C明知自己没有犯任何过错,他还是会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而且这种负疚感是当事人才有的,因为这孩子是死在自己开的车下的,他忍不住想要做出一些弥补,一旁的路人看到此情此景或许也会发发善心来救助这个孩子,但是路人们一定不能体会到司机C作为当事人才能感受到的这种负疚感。
为什么会有这种行动者憾恨?就是因为道德评判跟运气是紧密相关的,司机C哪怕只是因为运气的因素而撞死了孩子,他依然会感到这悲剧是跟自己有关的,因为运气本来就是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康德的问题在于,他把道德领域摘得太干净了,道德的归道德,运气的归运气,好像有个纯粹的道德领域,这里面没有任何运气的成分,在这个领域中我们只需动动善念就行了。可是,哪有什么纯粹的道德领域?所谓的道德是和运气、以及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
我们可以设想这么一个例子,画家高更有老婆有孩子,但是他发现家庭生活妨碍了他成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理想抱负,为了获得灵感从而能画出伟大的作品,高更决定独自一人前去太平洋的小岛塔希提去创作,那么像康德这样的道德哲学家就会问:高更这种抛妻弃子的行为在道德上是可以被辩护的吗?
可是问题在于,这需要看高更去了塔希提以后有没有实现他的理想,如果高更去了塔希提以后,荒岛给了他灵感,天赋得以展现,为人类的艺术宝库留下了一笔丰硕的遗产,那么他自己事后回顾起来,他就会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值了,虽然为此做出了牺牲,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是那些代价没有白白付出,因为他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但是假如他失败了,他就彻底无言以对了。
高更的决定合不合理,不单单是道德问题,也是他的人生理想问题,也是艺术问题,而最终他能不能实现人生理想,能不能为人类艺术做出贡献,这在高更做决定的当时是不可预料的,因而这当然也是取决于运气因素的,康德的道德哲学单摘出个道德维度并不能充分评价这件事。
生活是复杂的,一个人的良好生活、一个人过得幸不幸福,是需要综合考虑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因素,在这其中,运气当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们的幸福生活当然会受到运气的影响。
亚里士多德:均衡主义
良好生活是内在善和外在善共同起作用的结果。
幸福生活依赖于好运气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界定清楚:什么是幸福?或者说,什么是良好生活?
幸福就是灵魂合乎德性的实现活动。
关于这个定义,我们可以以两个关键词为线,对其进行解释,一是“德性”,二是“实现活动”。
什么是德性?我们可以把德性理解为人的品质或者素质,比如勇敢、公正、智慧、节制、慷慨、诚实、友爱等等,这些都是人的德性。
好的生活就在于一个人去追求卓越,卓越就是人的德性充分实现的人的状态。一个各种德性充分实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就是卓越的人,就是好人,这样卓越的人就会像花儿一样盛开,从而也就实现了幸福(eudaimonia)。在这个意义上,幸福就是一个人像花儿一样盛开,就是怒放的生命。
但是,这种怒放的生命可不是你关在自家小黑屋里面想想就能实现的,而是要把它在外在世界里实现出来,这就要说到第二个关键词“实现活动”。这种实现活动体现在你日常不断地做事儿,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不断地刻意练习,从而你这个人才能日臻完善,才能追求卓越。
卓越不是空想出来的,而是实践出来的。我们可以设想这么一种情况,假设有一个人他拥有各种德性,但是他从小就处在昏迷之中,他的一身美德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那么请问,这么一些一直没有实现活动的美德,它还能算是美德吗?这么一个一直处在昏睡中的植物人,它的生活能算是幸福的吗?
所以,一个人想要实现幸福,实现良好生活,就不仅仅需要在内在具有种种稳定的品质和美德,也需要在外在通过种种活动来练习和践行这些美德。
既然人的幸福也需要建立在外在世界的实现活动之上的,那么外在的实现活动必然会受到运气的影响,因为这些实现活动必然需要一些外在的资源和配置做支持,这些外在的资源和配置也就是所谓的外在善,人要实现幸福离不开外在善,而这些外在善很大程度上是不受人的控制的,是运气带来的。
就比如说,你想要拥有慷慨这个德性,想要成为一个慷慨的人,但是你如果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你也很难去践行慷慨这个美德;再比如,你想要成为一个勇敢的人,成天盼望着自己能够见义勇为,想象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你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特别安稳的环境中,你从未遭遇到险境,你也没法践行勇敢的德性;更别说,有些人从小就是先天残疾,他就更无法践行很多美德了。这样的人也很难说实现了幸福、实现了怒放的生命。
而且,运气是十分无常的,你完全没法预测,有些人本来生活得好好的,但是突然飞来横祸,倒了大霉了,这样的人也不能说是幸福的。比如《荷马史诗》中特洛伊国王普利阿摩斯的故事:他一辈子不仅在美德上非常卓越,而且大半辈子也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是,到年老时却突然遭到希腊联军的入侵,他的儿子被杀,妻妾被掳去做奴隶,最后连他自己也被杀掉。如果一个人遭受了这样的不幸,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也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幸福的。
所以想要实现幸福,不得不考虑外在善和运气的影响。也许有人会疑问:既然幸福生活摆脱不了运气的影响,那么我们还需要注重内在德性的修炼吗?哪怕我成了一个有德性的人,也抵不过外在善的变故,这该怎么办呢?
我的回应是,即便外在的运气是无常的,但是我们依然不能放弃对内在德性的修炼,因为幸福生活有一个必要的特质,那就是它需要具有稳定性,你不能今天还鲜花怒放,明天突然就萎了,那这种反复无常的生活肯定不是良好生活。那么既然良好生活需要具有稳定性,而这种稳定性的来源肯定不是来自于无常的运气,而是来自于内在的品德,因为内在的品德是具有稳定性的。就好比我们说一个人是勇敢的人,说他具有勇敢这种美德,那他就是长时间都具有这种美德,哪怕他搬家到一个安逸的环境里十年没见义勇为了,但下回碰到险情他大概率还是会拔刀相助。
如果一个人具有了稳定的品德,那么这种稳定的品德就能一定程度上反过来抵抗无常的运气变故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如果你是一个有德性的人,当你遭遇好运时,你就能接得住,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而在你遭遇重大厄运时,高贵也闪烁着光辉,你会以恰当的方式,以在你的境遇中最高贵的方式对待运气上的各种变故。运气是无常的,但你的德性是稳定的,稳定的德性可以一定程度上抵抗命运的无常。
感谢各位哲学家的发言!本次研讨会摘要如下:
康德:理想主义
评价人的良好生活的根本标准是道德,而道德评价是完全排除运气成分的。
威廉斯:现实主义
人的生活不像康德认为的那么单纯,而是错综复杂的,因此必须重视运气因素。
亚里士多德:均衡主义
良好生活是内在善和外在善共同起作用的结果。
对上述言论,如果想要进一步了解详情的话,可以参考:
◆伊曼努尔·康德 著,《道德形而上学奠基(注释本)》,李秋零译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
◆伯纳德·威廉斯 著,《道德运气》,徐向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亚里士多德 著,《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商务印书馆,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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